第215章 好宴终散
海塘落成之日的喧嚣与狂喜,如同退潮的钱江水,在暮色四合时渐渐沉淀、散去。江岸上残留着人群踩踏的痕迹、散落的彩纸和未燃尽的香烛,空气里混合着海腥、汗味与一种盛大庆典后的微醺感。窦涟拒绝了官署安排的晚宴,只让陈商扶着她,在暮色中缓缓走过一段新筑的、尚带着湿气的石塘。
她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、嵌着贝壳碎屑的灰浆表面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。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她绀青色的朝服染成温暖的橙红,也将她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,仿佛要融入这由她亲手守护的土地。
“成了。”她低语,声音轻得如同叹息,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,“总算成了。”她停下脚步,眺望着远处在暮霭中安然卧伏的村庄轮廓,炊烟袅袅升起,一派人间烟火。这景象,比任何欢呼都更能慰藉她的心。
陈商敏锐地察觉到妻子掌心的冰凉和指尖细微的颤抖,以及她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、近乎解脱的疲惫。他没有多言,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,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无声的支撑。
“回吧。”窦涟收回目光,对丈夫露出一个极其浅淡、却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微笑,“累了。”
当夜,窦涟下榻的小院一片寂静。月光透过窗棂,洒在屋内简朴的陈设上。窦涟换下了那身象征权柄的朝服,只着一件素色中衣,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。她没有点灯,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株在秋风中簌簌作响的桂树。桌上摊着几份关于海塘后续维护和杭州府明年水利规划的卷宗,墨迹未干。一只小巧的木匣放在卷宗旁,里面装着几封家书和一枚磨损得温润的旧玉簪——那是陈商早年送她的定情之物。
陈商端来一碗温热的参汤,轻声道:“阿涟,喝点汤,早些歇息。”
窦涟接过碗,却没有立刻喝。她抬眼看向丈夫,月光下,她的面容异常平静,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满足的光辉。她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:“今日我很快活。”
陈商喉头一哽,强忍着心头的悸动,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。海塘成了,百姓安了,你毕生所愿,得偿了。”
窦涟微微颔首,小口啜饮着参汤。她的动作很慢,仿佛在细细品味这难得的安宁。喝完汤,她将碗递给陈商,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,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那笑意温柔而释然,如同月华般纯净。
“真好。”她喃喃着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眼皮也缓缓阖上。握着陈商的那只手,力道一点点松懈,最终,彻底地、安然地垂落在身侧。那抹满足的微笑,凝固在她苍白却安详的唇角,仿佛只是沉入了无梦的甜乡。
陈商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他颤抖着手,轻轻探向妻子的鼻息。指尖感受到的,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。
月光无声地流淌,将软榻上那抹素白的身影勾勒得如同沉睡的玉雕。庭院里,桂花的香气在夜风中愈发浓郁,丝丝缕缕,缠绕着这猝不及防的死别。
翌日清晨,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,驱散了钱塘江上残留的薄雾时,杭州府官署的大门被急促地叩响。值守的衙役打开门,只见陈商一身素服,形容枯槁,双目红肿如桃,直挺挺地站在门外。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,声音嘶哑破碎,如同砂纸摩擦,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宁静:
“府尹窦涟……昨夜……去了。”
消息如同平地惊雷,瞬间炸懵了整个官署。昨夜还沉浸在巨大成功喜悦中的官员们,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褪去,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冻僵,继而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深切的悲痛。
柳梓唐正在与司簿核对海塘验收的最后文书,闻讯手中墨笔“啪嗒”一声掉落在纸上,晕开一大团刺目的墨迹。杨菀之正与吴诗雅、苗凤仁、左巍威等人商讨海塘养护细则,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,所有人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吴诗雅更是腿一软,若不是苗凤仁眼疾手快扶住,几乎瘫倒在地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杨菀之喃喃自语,猛地推开椅子冲了出去。
官署内瞬间陷入一种压抑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脚步声变得沉重而凌乱,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着窦涟的居所涌去。
小院的门敞开着。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,驱散了夜的阴霾,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哀伤。窦涟静静地躺在软榻上,身上盖着一床素净的薄被。陈商已为她整理好遗容,换上了一身崭新的、没有一丝褶皱的绀青色官服——这是她一生荣耀与责任的象征。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戴着她惯常的那支朴素银簪。面容苍白却异常安详,嘴角那一抹凝固的、心满意足的微笑,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,仿佛只是卸下了千斤重担,终于得以安眠。她看起来那么平静,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解脱感,与昨日高台上指挥若定、力挽狂澜的府尹判若两人,却又奇异地和谐统一。
“大人……”吴诗雅再也忍不住,扑倒在榻前,失声痛哭。苗凤仁、左巍威等一众官员也红了眼眶,纷纷跪倒,压抑的啜泣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弥漫开来。
柳梓唐站在门边,望着榻上那安详的遗容,昨日她对自己殷殷嘱托的话语犹在耳边:“不要因为自己未曾经受磨难,就忽视他人的磨难;也不要忘记自己的来路……”他只觉得胸口被巨石堵住,闷痛得喘不过气,泪水无声地滑落。
杨菀之一步步走到榻前,缓缓跪下。她没有哭,只是深深地、深深地叩首下去,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。她的肩膀微微颤抖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昨日百姓的欢呼、窦涟欣慰的眼神……与眼前这冰冷的寂静、凝固的微笑形成最残酷的对比。这位如师如母的长者,用尽最后一丝心血,为杭州、为她们这些后辈铺平了道路,然后……就这样平静地、满足地离开了。她甚至没能亲口对她说一声“谢谢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