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6章 生路(第2页)

她顿了顿,目光从灵位移到那块匾额,再移回灵位,眼神专注而肃然。

“禀告父亲:杭州府钱塘江捍海石塘营造工程,已于八月十七日全线合龙。工程采用竹笼装石、密打木桩、特制灰浆加固之新法。八月十八日,大潮如期而至,石塘经受冲击,主体结构完好,缓潮带有效分流潮水,沿岸村庄田亩,无一受损。工程已成。”

她的语速不快不慢,每个字都咬得清晰,陈述着冰冷的工程事实,没有渲染,没有抒情。仿佛只是在陈述一项工作的最终成果。

“此次营造,规模浩大,动用工役十万余。期间曾遇七月三十溃堤风波,幸得杭州府府尹窦涟大人主持大局,以射潮之举平息民怨,更得冬官署同僚吴诗雅、苗凤仁、左巍威等人戮力同心,司徒使柳梓唐竭力筹措钱粮物料,终得以在期限内完成。”她继续汇报,如同在念一份详尽的奏章,“工程所用之法,部分承继父亲当年教导之‘根基稳固’要义,亦有因地制宜之改进。灰浆配方,乃女儿与冬官署同僚反复试验所得。”

提到窦涟,她的声音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,但立刻恢复了平稳:“窦府尹……已于海塘落成次日,走得很安详。她生前对海塘寄予厚望,亦对女儿多有提点。” 一句“走得很安详”,是她能给出的最接近情感流露的描述。

“海塘既成,杭州沿海百姓,当可免于潮患之苦。此工程,耗钱粮巨万,然女儿以为,能垒起此一道生路,护佑一方生民,其值远逾万金。”她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父亲的灵位,又仿佛穿透灵位,看向那块“垒起生路”的匾额,“女儿谨记父亲教诲,未曾懈怠。此役,幸不辱命。”

接着,她又道:“自女儿带着平儿离开维扬县已十余年,在海塘之前,女儿重修明堂、主持在明宫,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营造。大兴雪灾,女儿如您一样,投身一线,携大兴周边百姓抵御风雪、重修村庄;绵州地动,女儿过秦岭、越蜀道,深入绵州,重建绵州城。这是女儿给您的交代!女儿这些年,对得起阿爹阿娘,对得起辛周百姓,也对得起身上的官服。往后的数十年,女儿仍将如此。今日在祠前立誓,天地父母均为见证。”

杨菀之语毕,殿内陷入一片沉寂。只有长明灯的火苗轻微跳跃着。杨菀之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态,背脊挺直如松。她没有流泪,没有哽咽,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,泄露着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。

柳梓唐走上前,默默点燃三炷清香,插入香炉,对着杨冰的灵位深深一揖:“岳父大人,婿柳梓唐在此。菀菀所言句句属实。钱塘海塘,乃惊世之功,足慰您平生之志。”

杨菀之待柳梓唐行礼完毕,才再次对着灵位深深一揖,完成了这次特殊的“述职”。

祭拜完毕,两人在老庙祝的引领下,来到祠堂后安葬杨冰夫妇骨灰的小院。两座坟茔整洁肃穆。

杨菀之站在坟前,依旧没有跪拜。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,里面是来自钱塘江畔的细沙。她蹲下身,动作沉稳地将沙子均匀地洒在父亲的坟头。动作专注,如同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。

“爹,钱塘江的沙,海塘的根基。”她低声说,只有近旁的柳梓唐能勉强听清,语气依旧平静,却比在殿内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,“您要的生路,女儿替您,垒在江边了。”

柳梓唐对着岳母的墓碑行礼:“岳母大人放心。”

秋阳穿过稀疏的柏枝,落下斑驳的光。风过庭院,带着凉意。杨菀之在父母坟前默默站了许久,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瘦削而坚韧。她望着那两座土丘,眼神复杂,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宁静。父亲的形象从未如此清晰——那个沉默寡言、只知埋头于图纸与工地的冬官,他的信念,他的“垒起生路”,终于在她的手中,在千里之外的海疆,化作了坚不可摧的现实。这比任何眼泪和倾诉,都更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。

祭拜完杨冰夫妇,天色已经有些晚了,两人便留宿在了客堂。杨菀之听着窗外秋虫的鸣叫,怎么也睡不着。两人并肩而卧,讲起了这一次官场的变动。

“匡启光被提为大宗伯了,匡姮被调出大兴城去了山南道,做了地方的司空使。”